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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中風那天早晨
一九九六年十二月十日,早晨七點。我在CD唱盤準備播放的啟動聲中醒來。
睡眼惺忪的我,及時按下貪睡裝置,趕搭下一個腦波,重返夢鄉。在這個我稱作「塞他鄉」(Thetaville)的神祕境界——一個介乎睡夢與清醒之間的不真實地帶——我精神煥發、流暢,不受現實羈絆。
六分鐘後,CD的卡答卡答聲喚回了我的記憶,想起自己是陸生哺乳類動物。這時一股撕裂腦門的刺痛,慢慢將我催醒,
痛楚來自我左眼的正後方。瞇著眼迎向早晨的陽光,我用右手把鬧鐘拍停,然後本能的以左手掌緊緊壓著臉側。
對於很少生病的我,這種痛醒的感覺有夠奇怪。當我的左眼以緩慢的節奏在那兒跳動時,我不禁有點迷惑和生氣。眼睛後面的痛楚還是很強烈,好像一口咬下冰淇淋時,齒根傳來的那種尖銳痠痛。
翻身離開溫暖的水床,我帶著傷兵般憂喜參半的矛盾心情,來到現實世界。我拉下臥室窗簾,遮住那刺眼的陽光。
我決定做運動應該有助於血流暢通,或許有助於減輕疼痛。一會兒之後,我就跳上了健身車,開始運動,一邊聽著仙妮亞唐恩高歌:「你的靴子去過誰的床底下?」
這時我全身突然有一陣強大、不尋常的分離感。這種感覺太奇怪了,我開始擔心自己的健康。
即便我的思緒還很清楚,但我的身體卻開始有不對勁的感覺。
我看著自己的手和手臂前前後後的划動,方向和軀幹相反,心裡有一股奇怪的感覺:我和自己的正常認知功能脫離了。就好像我的身心連結在某方面出了問題。
彷彿和正常現實脫鉤,我似乎正在注視著自己的活動,而非親身進行這些活動。感覺我好像在觀看自己做運動,有點像是喚起一段記憶。我那抓著扶手的手指,看起來像是很原始的爪子。
好一會兒,我邊動邊看,看我的身子充滿節奏感的擺動著,看得入了迷。我的軀幹隨著音樂節奏精準的上上下下,雖說我的頭還在痛。
這感覺很詭異,彷彿我的意識心智懸掛在正常現實與某個祕境之間。雖然這種經驗令我想起平日早晨還沒完全睡醒的塞他鄉,但我很確定當時我已經醒了。然而,我覺得好像困在一種冥想之中,既停不下來,也逃不出去。
恍惚之中,我感到腦裡的劇痛急速升高,這時我才明白運動可能不是好主意。
……
迷迷糊糊中,我開始搜尋身體和腦袋的記憶庫,看看能否找出絲毫類似的經歷加以分析。我想知道,我到底是怎麼了?以前我有沒有過類似的經驗呢?我有沒有感覺過這種情況呢?這感覺有點像偏頭痛。我的腦袋到底是怎麼了?
我愈是努力的想集中精神,我的思緒就飛得愈快。我不但沒有找出任何答案和資訊,反而遇上一股愈來愈強的平和感。在原本是腦袋饒舌的地方,那個讓我與自己的生平保持聯繫的聲音所在之處,如今卻讓我覺得有一層不尋常的安寧幸福感將自己團團圍住。幸運的是,我腦裡負責恐懼的杏仁體並沒有被這些異常狀況給驚動,而讓我陷入恐慌狀態。
隨著左腦語言中心愈來愈沉默,我對自己生平的記憶也愈來愈疏離,但一股擴散開來的優雅感令我很是安慰。在這種缺乏更高認知以及自我生平相關細節的情況下,我的意識展翅高飛,進入全知狀態,彷彿只要願意,就可以與天地「合而為一」。這股來勢洶洶的力量,讓人覺得不如歸去,而我也很喜歡這種感覺。
……
處在這個改變後的狀態,我的心裡不再裝滿無數細節,那些我的腦袋用來界定並處理外界生活的細節。那些小聲音,那些用來維繫我與外界關係的腦袋饒舌,安靜下來了,真是令人愉快。它們不見了之後,有關我的過去與未來夢想的記憶,也隨之煙消雲散。
我孤零零的。在那一刻,除了我那有節奏的心跳之外,我完全孤獨了。
我得承認,我那受創腦袋中愈來愈大的空洞,實在太富誘惑力了。我歡迎從喋喋不休換到沉默所帶給我的舒坦,不用再與那些現在看起來很沒意義的社交事務牽扯。
……
我的身體怎麼了?我的腦袋有什麼毛病?
雖然正常的認知偶爾會斷線,使我失能,但我還是設法讓身體去執行任務。踏出淋浴間,我好像喝醉酒似的。我的身體搖搖晃晃,覺得很沉重,每個動作都非常的慢。
我現在要做什麼?穿衣服,穿衣服去上班。我正要穿衣服去上班。我費了好大力氣選好衣服,等到八點十五分,我已經準備好出門上班了。我在公寓裡踱步,一邊想道,好啦,我這就去上班。我要去上班。
我知道怎樣去嗎?我能開車嗎?然而,就在我想像通往麥克連醫院的道路時,突然失去了平衡,因為我的右臂整個癱軟下來,只能垂掛在身側。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了。天哪,我中風了!我中風了!但是接下來那一刻,我腦裡閃過另一個想法:哇,真是酷斃了。
我覺得好像停留在一片奇異幸福的恍神狀態,而且當我了解這趟深入腦袋複雜功能的意外朝聖之旅實際上具備生理學基礎與解釋時,更是興奮莫名。我忍不住的想,哇,有幾位科學家有機會從內部去研究自己的腦袋功能和智能退化?我把一生都奉獻出來,想了解人腦如何創造出我們所認知的現實世界。現在可好,我親身經歷了最難能可貴的從內部觀察中風!
……
幸運的是,幾分鐘後我那原本沒有知覺的右臂,開始有一點點知覺。右臂在漸漸恢復生命力的同時,也產生一陣強大的麻痛感。當時我有受傷的虛弱感覺。右手臂完全缺乏昔日的力道,但我還是能將就著使用它。我在想,不知道這隻手臂將來有沒有可能恢復正常。
這時,我一眼看到溫暖舒服的水床,在新英格蘭地區的這個寒冷冬日裡,它似乎在向我招手。喔,我好累呀。我覺得好累呀。我只想休息。我只想躺下來放鬆一會兒。但是,在我心深處響起雷鳴般的聲音,充滿權威,清清楚楚的對我說道:你如果現在躺下去,永遠都別想再起來!
我被這不祥的啟示嚇到,總算明白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雖然我感覺到急需向外求救,但是另一部分的我,卻很開心能處在這種沒道理的幸福感之中。
……
即使我的處境已經是這個樣子了,左腦裡的自大心智依然傲慢的認定,我雖然正經歷一場戲劇性的心智失能,但我的生命卻是無敵的。我很樂觀的相信,我一定會從這場晨間風暴裡完全康復。
對於這個干擾工作行程表的臨時小插曲,我覺得有些惱怒,只能自我解嘲道,好吧,我正在中風。沒錯,我正在中風……但是我可是個大忙人哪!這樣吧,既然我沒法命令中風不要發生,那麼我就來中風個一星期吧。我可以藉機學習一些我需要知道的東西,有關我的腦袋如何創造出我的現實知覺,然後到了下星期,我再繼續我的行程表。
現在,我要做什麼呢?求救。我得專心求救。
我對著鏡中的我懇求道,記清楚,拜託你記清楚現在的經驗!讓這場中風成為對我自己認知心智崩解的內部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