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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 要嘛他一言不發
一開始我便被大大地挫了銳氣:朋友看中一隻側背袋,老闆娘漫不經意地説,四十八元。那種不經意,是你買也好不買就算了。行前,當地朋友交代,襄陽市場裡一聽見台灣口音,價錢立馬翻倍,我腦中一盤桓,三到四折應該合理,出口開價二十元。
誰知老闆娘一變臉色,一副老娘今天不作你生意的形貌,揚聲説,你是來搗蛋的是吧!二十元,你拿來賣我啊,你有多少我買你多少,你載一卡車來我買你一卡車,你載兩卡車來我買你兩卡車……刀刀劍劍,刮得我兩頰發赤,有些話也聽不清楚了,只知道末了,她緩了緩口氣,下個總結:你再開個價吧。論辯這場仗我不善打,搖了一搖頭,説聲改天吧,總算維持住了風度。
參觀魯迅紀念館時,發現他的地位驚人的崇隆,無有其他作家可以比擬;魯迅死於一九三六年,若他待到中共建國後才過世,情況應該會改觀,這點無須爭辯,毛澤東已經下過註腳:要嘛他一言不發,要嘛在坐牢。卞毓方寫過文章〈陽關道上的橫眉〉,引了這兩句話,結果審查沒過,見刊時代之以省略號;我在上海四界買文學雜誌,雜誌裡一本夾一張小紙片,品質合格證,書名印刷廠地址郵編電話,和檢查員代號。
在這樣一個看似沒有説話自由的國度,人人説起話來卻一點不含糊。不只不含糊,根本很厲害。
就莫説襄陽市場裡的個體戶了,南京東路上的乞丐一方面態度卑下乞憐,一方面卻也心戰喊話,老闆行行好周濟我幾塊錢吧你所費不多我生活改善你善有善報。或是文藝營裡,我問起學員上課情況,一致是老師講了些什麼印象不太深,大陸學員發問的氣勢印象倒不太淺。一個台灣學員説,他們完全是有備而來,排山倒海,果然是龍的傳人。
行前大家還戲言,要反攻大陸,救拯苦難同胞,把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遍插在神州。這下子,連個灘頭堡都攻不下來了。
襄陽市場裡是一個例,南京東路上也是一個例,文藝營中是另一個例,都是炮口對著「呆胞」;終於,一個夜裡在淮海中路,目睹了他們「自殘」:大馬路旁圍著一群人,裡一圈外一圈,我也好奇,踮起腳尖伸著脖頸張望,一個是警察,一個是百姓。聽了好一會兒,不能確知他們爭論些什麼。只知道警察取締交通違規,百姓自知理虧,但是警察説一句,百姓説兩句,警察説話心平氣和,百姓説話高八度。後來百姓説,我知道我錯了,但你就照我的意思辦吧。警察不肯,百姓氣極了:「你這樣做,我們國家的體制可怎麼辦?」還有這款的!
我有事離開一會兒,再回來時,仍然圍著一圈子人,一看,警察已經不在,那個百姓正在向其他的老百姓演講,大談警察應該如何如何云云,有人點頭,有人抗辯。就在那幾天,我在報上看到一個數據,四十二。
大陸警察壽命遠低於平均值,只有四十二歲。
準備回台在機場大廳裡,一群人聚在一起展示襄陽市場的斬獲,老師級的幾個人最意氣風發,開價六百多元而以一百出頭成交,大家驚呼一陣。這些氣質歐巴桑歐吉桑,人生閱歷看盡,不以蠻力而以技巧勝出,要嘛他們一言不發,要嘛就是有了九成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