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連載
頁數 1/3
第1章 尋找現代臺北的系譜
昭和四年(1929年)8月19日,廣播節目放送著一名男子的聲音,飄過他正談論的都市上空:
這個都市位在平原,東西南北各方都有充分擴張的餘地……,現在,綠蔭、道路、上下水道、電氣設施,都大略整理過了,民宅家屋的外觀,也已經統一改正,路樹豐茂,市容不雜沓也不喧囂,既清潔又明亮,都市面積不過大也不致狹小,並逐步建造了官府、學校、公共設施。雖然還只是小規模都市的形態,但放眼望去,盡是令人愉快的市街。
聲音的主人叫井手薰(1879-1944),是當時臺灣總督府的土木局營繕課長。當天的廣播節目主題是《臺北の都市美》,由「臺北放送局」播放,井手薰說的美麗都市當然就是臺北。他以「我覺得臺北是個好地方」作為開場白,娓娓道出對臺北過去的感受與未來的期待:
以前毅然決然進行改善的臺北市,不論在市容或道路方面,至今都已小有規模,……稱得上是美麗可愛的中型都市,如果要繼續改善,還有很多向上提升的餘地,這點我很有信心。希望我們這個難得的可愛臺北市街,能夠朝向完全模範都市的理想邁進。1
這段話在報刊雜誌上多次轉載,同年的《臺灣建築會誌》第1輯第4號、《臺灣時報》11月號都看得到,應該是當時最典型的臺北都市圖像。作為一名都市營建官僚,把自己管轄的臺北視為可建設、可規畫的對象,表達「大略整理過了,如果要繼續改善的話,……我很有信心」之類的話,無論是出於官場客套或真誠熱情,聽起來似乎自然而然、稀鬆平常。
但臺北一直都是可建設、可規畫的「一個都市」嗎?翻開歷史,恐怕不盡然。清代治臺重臣劉銘傳在光緒十五年(1889)的一分奏摺上,如此陳述他曾費力建設的臺北:
竊查臺北自光緒初年分設郡治,僅將城垣、文廟、試院、府署,陸續粗成,其餘地方工程,因民力難籌,多未興辦。……統計臺地近年貨釐、鹽茶等項,涓滴歸公,已無外銷之款,此等工款,平時原可責令紳富籌捐,惟現當清賦升科,既未便踵襲陋規,按田科派,且臺北修造城工,並法防捐助,民力已勞,地方亦形竭蹶,再四籌畫,惟有將各工物料地價銀兩據實開單,恭呈御覽,仰懇飭部立案,准令作正報銷,以昭核實(劉銘傳 1958:290-291)。
劉銘傳在此是百般無奈的官員。近十年的臺北城建設,蓋了四面城牆、些許屋宇,還留有諸多工程未辦,稱不上成果斐然卻實在官民皆疲。他只求經費能夠核銷,對於都市建設的未來已不可能有什麼理想和信心。劉銘傳面對的城市範圍,只約當今天臺北市城中區面積的「臺北城內」而已,並非當代我們熟悉的臺北樣貌。清末劉銘傳建造臺北城,讓臺北呈現為「三個市街」,也就是艋舺、大稻埕、城內,井手薰建設的臺北則相對是「一個都市」的現代臺北。從地理學家陳正祥在《臺灣地誌》(1959)描繪的這張人口分布圖大致可知:「三個市街」的意義,基本上就是清朝末年在臺北盆地上形成的三個各具歷史、相互區隔、卻又毗鄰往來的地域單位。至少,由兩個年代的人口聚居圖來看(圖1.1),1895年的臺北與1920年的臺北確實很不一樣。
劉銘傳的心力交瘁,迥異於井手薰的成竹在胸。一處地理位置、兩個歷史時點,何以建設都市的際遇如此歧異?答案應該無涉個人才幹,而是兩人鑲嵌在兩種完全不同的國家權力運作模式中。出現一個完整的臺北市,也就是現代都市空間的出現,恐怕並不「自然」,而是非常「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