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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京,我經常最後一班電車趕回福生,媽媽留客廳一盞燈給我,壺熱水滿讓我可以泡茶。白天我起床時媽媽多不在,我換下的衣褲已洗好曬在院中。桌上水果盈籃,媽媽曉得我起床不吃東西,只喝茶。但為了不使媽媽失望,我會過量的吃掉一隻蘋果幾顆草莓,或一個夏柑,媽媽把吃夏柑需要的蜂蜜跟刀杓也配備好了。
我又愛食肫類,讚美過媽媽的燙綠韮,炒銀芽,那是在給阿堯信中表示對媽媽的謝辭,從此媽媽記住了。她會花整個上午或下午潛居廚房內,刺繡般將一根一根豆芽摘頭截尾,只留肥嫩無纖維渣子的中段。並且購得日本人不食的鴨肫雞肫,費大力刮去肫裡堅韌的穀黃色硬皮,好似製作工藝品。我無言以報,阿堯說,這是無極老母的榮幸,她很愛嘛。
我與媽媽偶爾在室內共處,恍惚置身能樂舞臺上。長長時光的哦然無辭沉緬於一種湮染之境,發乎言,亦詠亦歎,其實又什麼也不必說的。疊,槅扇,障子,廊簷,斜斜一松,多麼熟悉的小津的景框構圖,罕見搖移,到了晚年則鏡頭幾乎固定不動,唯一的標點符號是跳接。如此靜觀的眼界,能樂的節拍,我享悅我自個成為小津鏡頭裡的人。
媽媽曾經答覆她的親戚,那人調笑阿堯不婚,媽媽說,我的兒子不結婚是一個不結婚的問題,你的兒子結了婚卻千千百百個問題呀。媽媽好愉快的跟我描繪,台日語,我半懂半悟,是這樣的罷。
儘管媽媽痛恨那些電話裡來找阿堯的男人,一概回絕,也是客氣的語法說,對不起,他不在。阿堯帶情人回來,她謙遜退出家門說是去購物。挽著草履蟲水藻暗紋的提袋,或到教會幫忙,或搭十五分鐘電車去稍遠的立川,在高島屋吃點心和抹茶,在伊勢丹超市七點打烊前購得殺落半價又新鮮的鮭魚刺身。她滿載而歸,補充了一冰箱的百威啤酒。她蟄伏樓下,掩著槅?偏安一隅,聽見腳步雜遝下樓,阿堯偕伴進來房間翻冰箱找吃喝。她開著很大聲的電視是為告訴彼倆,槅?內有人,可是並不能阻止他們狎鬧不散。媽媽非常,非常痛苦,匍在疊上喃喃禱念。有時一夜,有時二三日,直到陌生男人離去,她才出蟄登樓,消毒瘟疫般把房子狠狠清理一遍。
媽媽上樓來了。拾級而上的佝僂的影子搶先映抵紙門上,魍魍巨影,無極老母之影啊。
阿堯說,我想,我們掉進了鼠路。
那裡,死人遺失了它的骸骨,我默唸。艾略特的荒原詩句,吾等年少最愛。
媽媽走到紙門前蹲下,我目視巨影逐漸變小最後跟媽媽合而為一。我不能不憶及,我仍記得他的名字叫小嶽,我們雙雙跪在原木地板上熱烈撫吻時,他突地仰身倒向角落,那邊造有一塊枯山水,地燈打上來的光烘托著碎石細竹。他翻手扭轉地燈,把我們的影子射到牆壁和天花板宛如天神。他是那樣,那樣看著我們龐大黑影在糾纏而跟我肆加輕狂,令我不顧一切與之共赴。
我端詳陶杯很像一粒富士蘋果,不上釉,礪且澀的觸質,意味繁華落盡,我有些看懂杯的臉和背。它在松柴燃燒的窰裡因著熱度分佈差異,這一面吸納了更多熱生出較深的色澤,杯之臉呢,佛火仙焰,劫初成。
春天四月,我遇上櫻花如火如荼開,最美麗即死去的櫻花哲學,太風格。我撫視阿堯口部和腕上像瘀傷的一斑斑褐青,藍紫,卡波西氏肉瘤,會蝕入臟腑,亦使淋巴結腫大。我嘆,阿堯,你還是不救贖的。
阿堯說,救贖是更大的諉過。
年屆四十,我們逐漸放棄想要說服對方同意自己了。他以為他既淫蕩一生,到底了,地獄去吧,餘皆廢話。
於是我們的下半夜談話,在情緒高挑未及動氣的白熱化狀態中嘎然截止。他的身體,他再不能了。
燈泡,突一耀更亮起來。被我折了方向的燈翼,光源投往窗外照白半樹枝櫻花。媽媽娓娓跟我們引述新約章節的時候,阿堯撞開窗伸手出去抓花吃。冷空氣灌進屋來,料峭春寒,我上去掩窗,見阿堯死灰臉,一唇淡黃花粉,哆嗦著嚼花。深夜玻璃窗上的景物,花靜人白。阿堯無聲沉入昏倦,緊蹙的面容割傷我心。
我已目睹日落,人們尚期待日出。
頂著颱風雨踏經福生市街,我淋成水人。
這街甚怪,家家門口牢縛斜聳的竹枝子,上紮五色綵縧,街頭縛到街尾蓋住了天。也許是為盂蘭節盆踊紮的,前日我依稀聽見擊大鼓和亢入雲霄的吹笛聲,那麼就會有盆踊隊伍像海潮帶來翻滾閃青的魚群湧進河道,把兩邊觀踊的店家跟行人一起溯捲去。現在,杳無人跡,風雨打響竹葉子且把綵縧颳橫了在空中劈飛。我穿越其下,覺得大自然威力的怖嚇。忽然風雨停歇時,綵縧直直垂落下來,雪白的白,朱紅的紅,新艷絕倫不似人境,我步行之中,好想,好想折返。
一生沒有一刻像現在,我如此渴望看見人,隨便一個什麼人或是背後傳來的足音都可以。人,是需要人的人,芭芭拉史翠珊唱。孤僧如我,居然無能免俗。我掉下了眼淚,在歇而復起的大風大雨裡痛哭著。
阿堯,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