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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的飽嗝
東坡肉這東西,倒不是什麼稀罕物事,只是花功夫而已。以前在台灣吃過這道菜,還要事先跟餐廳預定呢。端上桌來,盛在厚墩墩的白瓷盅裡,方方整整,甘香腴美,稻草繩紮著一塊醬紅色的肉,半浸在濃稠的肉汁裡。若不是為了減肥,一小塊肉加上肉汁淘飯,我可以吃下三大碗。
結婚之後,我正式成為家庭主婦。以前在多倫多,做菜是一種遊戲,不高興可以不開伙,同學朋友會哀告求情,可是我沒有義務,我的廚房是我隨心所欲的遊樂場。
我跟老法都沒有什麼「配偶應該如何如何」的預期,可是既然老法一肩承擔起賺錢養家的責任,男主外,我也責無旁貸的接下打理家務燒飯洗衣的工作,女主內。於是我們的「家庭分工制度」,就這麼閒話一句、簡簡單單,一個人負責一樣就對了。
有時候我在想,夫妻要合得來,真的沒有太複雜的祕訣,飲食男女而已。床頭吵鬧床尾可以和平,吃飯桌上不至於壁壘分明,大概就不會不幸到哪裡去。
我跟老法在很多地方是一樣的:出生年分,小時候看的卡通,家庭背景(他的跟我的親戚都一樣刻薄寡恩),對事物的看法,人生的哲學,都可以放到同一個格子裡面。
但是他跟我又來自於兩個非常不相同的文化,從外表到骨子裡面,都非常的不相同。他的主食是馬鈴薯跟麵包,我的主食是米飯跟麵條。他看到藍起司食指大動,我看到藍起司上面的毛毛胃液會驚慌竄動。就像我看到豆腐乳跟皮蛋都會口水津津, 老法看到會想奪門而出,是一樣的道理。
一個男人婚前的胃口,其實是他的母親製造出來的,日本連續劇不是有很多這種「誰的料理才是真味」的婆媳戰爭橋段嗎?我吃過婆婆的菜,跟我做出來的料理可是天南地北的不相同,整個華洋文化差距的最佳示範。可是老法從一結婚就很適應的樣子,幾乎沒有什麼「磨合期」,從來沒有抱怨過我煮出來的東西。不管我端什麼上桌,總是興高采烈的通通掃進肚子裡面,每天都很期待知道老婆會端出什麼好物的樣子。
我一直以一種帶著驚奇的眼光,注視著我先生吃我做的飯的樣子。那是一種很陌生的滋味,這個男人養活我,反過來我照顧他的胃腸生活及其他一切。我們現在是夫妻,社會的最小單位,加上我肚子裡面的新生命,即將成立一個正式家庭。我們的生活就像樹跟藤那樣交纏擁抱,密切結合,休戚相關。
在我出現在他的生命之前,我相信他不會知道拉麵跟泡麵的差別,就像我也不知道鄉村麵包跟手杖麵包有什麼了不起的分野。可是他卻毫無異議,也沒有任何不適,自然擁抱並接受我的文化,跟我帶來一切「跟他原生環境毫無相似」的各種東西,飲食就是其中一樣。
婚前老法不知道我會做菜,這種隱藏的才華是婚後才展現給丈夫知道。人在歐洲,有時候材料受到限制,往往會搞出很多不中不西,或是又中又西的搭配組合。比方說,我會把肉燥加進番茄羅勒醬汁裡,變出風味很複雜的肉醬義大利麵。或是在奶油菜餚裡面搭上醬油(哦,這兩個真是好朋友)。誠然家庭主婦的廚房不只是遊戲間跟實驗室,也是我們主婦「上班」的地方,男人下班回家可是會喊肚子餓的。而且此際好像也無權說「我今天不想做飯」,因為我老公也不會心血來潮突然跟我說:「我這個月不想去上班,所以我們吃存款吧!」煮飯這件事情,遂從純娛樂,變成一種很有趣味的義務。
從懷孕以後,這份我本來很喜歡的工作卻成了辛苦差事。因為害喜得非常非常厲害,對油膩的氣味極端敏感,鄰居在一樓炸薯條,我在三樓鼻子得了點消息,馬上得奔進廁所抱著馬桶搏感情。以前我覺得大同電鍋掀開,熱騰騰米飯冒出來的那個米香美味非凡,這當兒我完全抵受不住食物的熱氣,電鍋掀開,馬上暈頭轉向,繼而驚天動地的狂嘔。害喜這件事情真是莫名其妙又辛苦得要死。
於是我半自動的被解除了廚房的勞役,不能做也不怎麼能吃,幾乎有一個月,全靠著少量的綠豆湯,牛奶,西瓜,小黃瓜沙拉跟白土司續命,只有這些東西不叫我反胃。餓倒也不餓,然後也不是很饞嘴,想到吃完大概馬上要還席,非常英雄氣短,何必吃進嘴巴經過中繼站呢?直接倒進馬桶還省點麻煩。老法也只得陪我捱手杖麵包,還不能給我聞到起司味道,卡夢白(法國國民起司)簡直是臭襪子,當之欲嘔呀。
熬過害喜最嚴重的月分,就開始想吃飯,想吃肥吱吱油潤潤、醬汁跟顏色一般濃厚的肉食。沒辦法,被肚子裡面的頑皮胎兒小法強迫吃了一個月的素,嘴裡淡出鳥來,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東坡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