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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亞當斯密復活了
那人隨著傾盆大雨而來。維吉尼亞州的暴風雨很特別,烏黑的雲團升起,在清晨的天空打轉。春日的陣風打在天井的遮陽傘上,豪雨則像大開的水龍頭般流灌而下,撲打著大地,濺上玻璃門,再流落地面。瑞斯是一隻八歲大的柯利狗,牠在每個房間裏奔來跑去,對著雷聲汪汪叫著。我上樓去關起窗戶,卻聽見一個敲門聲,聽來像是百葉窗鬆落的聲音。透過玻璃,我瞥見一部破爛的車停在彎道上。有個人蜷縮在我的門階上,吸著一節菸屁股。他再度不耐地輕輕叩門——這一叩將會扭轉我井然有序的獨居生活,帶著我橫跨全美國作巡迴演說,而且幾乎讓我送了命。
這一刻,當我打量著前門玄關的那個剪影,卻沒料想到這一切。我開了一盞燈,那個身影具體化為一個身長約莫六呎的老人。短短的白髮環繞著濯濯童山。他傾身倚著那不怎麼牢固的遮陽篷,不安地四下張望著。我將瑞斯拉到一旁,開了門。那人鬆了一口氣,露出大門牙。❷
「伯恩斯博士嗎?我來找博——理查.伯恩斯博士?」他結結巴巴地說。
「我是伯恩斯先生。」我說。紗門依舊關著。
那人試著擠出一點笑容,雙唇卻扭曲著皺起眉頭。他彷彿沉睡般地說著:「茱莉亞.布魯克告訴我可以來找你。她是教會的人。」
我揚起一邊眉梢。
「她說你在大學裏教書。」
我點點頭。
他的棕色眼睛對我表示嘉許,卻難掩失望之情。「你這麼年輕……」他想轉身走開,又改變了心意。「啊。也許你可以幫得上忙。我需要找個人談談……找個認識一位老經濟學家的人。」
這人帶著一點奇特古老的口音,因為滂沱大雨而更顯得混濁。他揚起聲音:「他並不老,我是說——他是很久以前的人。有個傢伙,叫做亞當.斯密(Adam Smith)。你聽過嗎?」
我漲紅了臉。「有個傢伙」叫做亞當.斯密?有個傢伙?大雨壓天蓋地。瑞斯在我身後搔抓著地毯,怪得很。他通常會狡猾地越過我,迎接每一個客人。
「亞當.斯密——那位經濟學之『父』?」我問。❸
「是啊,應該是他吧。」
我遲疑片刻之後開了紗門。他抖落一身的雨水,踏進門來。客廳的檯燈洩露這位老先生的本來面目,他的面孔潮紅,紋路深刻,有個顯眼的大鼻子。濡濕的白鬍鬚掩著兩片緊閉的薄唇。他癱在沙發上,我則暫棲在另一端。我瞥了一下手錶:最喜愛的電視節目再五分鐘就要開始了。
「過去兩個禮拜真是難熬。」他虛弱地說。他的黑色工作靴使得雨水緩緩滲入我的地毯。
我端詳著他,一邊好奇一邊不耐煩。他其貌不揚,卻有一股與外貌不甚協調的威嚴。如果不是茱莉亞要他來,也許他根本進不了這個門。但前些日子茱莉亞說,缺乏行動的道德姿態無異是空口白話。無論這是她自己說的,或是別人說的,重要的是這話很傷人,而忙碌如我,還是要強迫自己表現一點耐性。
他清一清喉嚨。「從哪裏開始呢?大概可以從四月開始說。三四個禮拜前,我開始做一些怪夢。說它們是夢,是因為夜裏我睡著後,那個聲音開始出現。但是我醒過來之後,它還是不停。」他的嗓子啞了。「嚇死我了!簡直像召魂一樣,在我耳邊響著。啊!」
他垂下頭,肩膀開始顫抖。
瑞斯在我腳邊狺然低吼。牠並沒有大聲吠,全都是因為我這位濕答答的客人。牠顯得小心翼翼,我也回應牠的謹慎,彎身摩挲牠的耳後。
「過去兩個禮拜真是難熬,」那人啜泣著,揉揉一隻眼睛。「我腦子裏這個喋喋不休的聲音,日日夜夜,這個聲音一直不停。」他翻尋著身上那件沾了油污的外衣。「介意我抽根菸嗎?」他改變主意,又把香菸塞了回去。「我一定是快瘋了。」
茱莉亞.布魯克上哪兒找到這種人的?我到廚房拿來一個碟子,充當菸灰缸。他點起菸,將帶著凹痕的齊波牌打火機上的餘火搧滅。他深吸一口。「這個聲音……完全沒意義,至少對我來說。什麼『修正這個世界』?這是什麼意思?伯恩斯博士,我是個卡車機械工人,我只會修理柴油引擎。我哪知道怎麼修理這個世界?但這聲音響個沒完。這時候我告訴自己:『哈洛,你得去求救了。』」
「哈洛?」
「我的名字——哈洛.提姆斯。」他伸出手來。他說話帶點輕微的歐洲口音,但從名字完全看不出任何線索;我是個經濟學者,不是語言學家。
「你哪裏人?」我問。
「羅馬尼亞,來這兒很多年了。」他回道,緊握住我的手。
我在菲德堡的赫斯特學院教書,現在是第二年的年底,我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因為有太多考卷要改而筋疲力竭,沒完沒了的教職員會議榨乾我每一分精力,和博士論文毫無止境的搏鬥令我腸枯思竭。我的小桌上有一堆聖誕卡還沒回。我的洗衣籃已經滿出來了。微波爐雞肉晚餐的香味從廚房裏飄了出來,我的胃開始咆哮。
哈洛.提姆斯又吸了一口菸,空洞的眼神望著一個角落。顯然他的故事不會短。他似乎錯認我是個醫生,讓他繼續下去不只是欺瞞,也浪費我寶貴的時間。管他的茱莉亞,我做了決定。
「很有意思,」我站了起來。我用那隻握緊我的手幫助他起身,「提姆斯先生,你知道,有些很不錯的藥可以治療你的困擾,這個年代什麼都有。」我領著他走向門前走廊。「但是我想這是個嚴重的錯誤;我不是醫生,也無法為你開什麼藥。」
他像是受到驚嚇,「但是你得幫幫我!」
「我相信茱莉亞可以推薦一個好醫生給你。找我只會浪費你的時間。」
我開了門,他踉蹌著走了出去。他兩腳岔開站在那兒,兩眼圓睜望著我,像隻被拋棄的寵物。電視機裏傳出罐頭笑聲,外頭的雨打進門裏。
「祝你好運!」我揮揮手,將門緩緩關上。
有個聲音徘徊不去。我重開了門。那個被拋棄的可憐身影寸步未移。
「這和亞當.斯密有什麼關係?」我問。
「就是他,」他說。「他接管了我的腦袋!他要整個世界非聽他說話不可!」
我搖搖頭,將這個瘋子關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