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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來膽大包天,從來不把自己這個做父親的權威放在眼裡,也不畏懼其他權威。跟史朝義去了一趟京師,回來之後,便對時政大肆抨擊,對當朝諸位華袞品頭論足。自己這個做父親的,當時還板起面孔教訓過他,然而卻在他明澈的目光中,迅速敗下了陣來。自己無時無刻不擔心這個兒子,唯恐其言談舉止過於放任不羈,日後會給家族帶來禍患,卻沒想到,他放任不羈的外表下,隱藏著怎樣的火熱。
因為在意,所以才會失望。因為失望,所以才會口無遮攔。可口無遮攔之後,還是在意,還會失望,還會為之心甘情願地付出一切。
他就是一團火,純粹,乾淨,不染一絲塵雜。
那把火,足夠刺破眼前所有黑暗。萬馬軍中,老太守顏杲卿再度找到兒子的身影。銀色的鎧甲,雪白的披風。在雪夜當中行軍,這是一種最好的掩飾。然而在火光照耀下,卻是最明顯的攻擊目標。
兩隊剛剛趕來的叛軍前後包抄,試圖將顏季明和他身邊已經為數不多的燕趙男兒徹底埋葬在人海當中。銀色的鎧甲,迅速被火光和血水染紅,雪白披風,亦跳躍如烈焰。一瞬間,他的身影墜入黑暗,下一個瞬間,他的身影卻又從黑暗中跳了出來,光芒萬丈。
敵軍如稻草人一般在他馬前倒下,身邊的袍澤們,則拼死護住他的兩翼,用橫刀給敢於靠近者一個乾淨俐落的死亡。他長槊前指,將敵陣刺出一個窟窿。緊跟著,他的坐騎高高地揚起前腿,於火光中,凝固成一座驕傲的雕像。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又起,源自敵營的深處。史思明在調兵,無論是為了振作士氣,還是為了保護糧倉,他都必須將今夜的劫營者殺乾淨。四面的大營都以角聲回應,人影晃動,戰馬嘶鳴,整個常山縣城外的敵軍,目光都被那一小隊人馬所吸引。
萬眾矚目之下,顏季明的身影再度出現,刺翻一個沖過來的敵將。又一名敵將從斜前方策馬迎上,被他用長槊一掃,砸落坐騎。老軍務馮虔催馬衝上前,揮刀砍斷幾杆步槊,以免它們讓顏季明分神。更多的步槊攢刺而來,馮虔擋無可擋,合身從馬背上撲下,將所有槊鋒都抱在了懷裡。
「老夫不會拖你的後腿!」
「老夫上過戰場,比你們這些毛頭小子更會打仗。衝鋒時,老夫可以替你開路。後撤時,老夫亦可以替你擋刀!」
老夫承諾過,老夫說話算話。
「馮叔!」顏季明大叫,腳步卻絲毫不停,繼續向敵軍存放糧草的位置突進。他身邊此刻只剩下了不到五十人,幾乎個個血染征衣。然而,就這不到五十名燕趙男兒,氣勢卻如同千軍萬馬。
一將飛騎來攔,應該是個舊相識,口中大叫著顏季明的名字。顏季明挺槊刺過去,落空。對方槊鋒急至,他微微側身,讓開要害,然後左手從背後抽出刀,斜掃。
以命搏命,拚得就是勇氣。來將顯然不願意死在一個無名小輩之手,迅速棄槊,鐙裡藏身。顏季明哈哈大笑,半邊衣服再度被熱血染紅。刀尖迅速兜轉,在敵將錯愕的目光中,砍翻正前方的一名小卒,再度衝破人牆。
一將來攔,一將授首。
一旅來擋,一旅兵潰。
他帶領著一小隊少年,如同一群流星,在漫漫長夜裡,照亮了整個大地。老太守顏杲卿已經顧不得再擂鼓,望著亂成一鍋粥的敵營,望著驕傲的兒子,眼淚再度宛若泉湧。
「大人!」袁履謙抹了一把臉,咬著牙提醒。「弟兄們的血不能白流!」
「他們的血不會白流,永遠不會!」 顏杲卿猛然收住眼淚,鄭重點頭。「傳令,開城門,所有留在城裡的百姓,一起向城東衝擊!」
「遵命,大人!!」有人哽咽著,將命令傳了出去。沉重的東城門「吱呀呀」打開。已經等待多時,幾乎陷入絕望的百姓們,爭先恐後地湧了出去。
前真定縣令賈深、槁城縣尉崔安石二人一前一後,各自帶領百餘名民壯,護送者逃難的隊伍直撲東側敵營。東側敵營中,此刻大部分兵力都已經被抽調到城西去阻攔「亡命徒」,留下得只是一夥老弱殘兵。倉皇中放了幾箭,便四下逃遁。任由數萬百姓拖家帶口,從營盤中橫穿而過。
黑夜中,人們扶老攜幼,氣喘吁吁地逃著,把常山城遠遠地拋在了背後。喊殺聲此起彼伏,被夜風不斷送入人們的耳朵。聞聽者個個緊閉著嘴,咬著牙,卻不敢始終回頭。
誰都知道,城西的戰鬥是為了什麼?
誰都知道,為了給大夥尋一條生路,以顏季明為首的少年們,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他們平素也許行為怪誕,也許放任不羈。但在今晚這一刻,他們卻用熱血和生命,重塑了男兒形象。
我也許無力保護你,但在我戰死之前,敵軍不會碰到你的衣角。
我將用生命守護你,因為你是我的家人,我的父老鄉親。
風越來越大了,將喊殺聲吹得隱隱約約,越來越低。低到最後幾乎弱不可聞。
前真定縣令賈深再也不願滿頭逃命,跳下坐騎,對著西北方向,長跪不起。
走在隊伍末尾負責斷後的槁城縣尉崔安石亦從馬背上翻下來,望著黑暗裡微弱的一點火光,深深俯首。
護送隊伍的民壯們停住了腳步。
所有男女老幼停住了腳步。
數萬人齊齊回首,望向那可能出現火光的位置。依稀可見,只是幾點微弱的殷紅。
那幾點微弱的火光殷紅如血,在風中跳動,跳動,隨時都可能熄滅,卻永不熄滅,隨時都可以點亮整個夜空。
風蕭蕭兮易水寒!
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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