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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禱
Ⅰ
與孩子是不能談童年的,與耆老可以談暮年,而與少壯者是否更值得談談青春的寶貴,身在福中不知福則未足以論福,身在青春中,知青春之所以為青春,那麼活力與光輝自會陡增一倍,當然更不致自誤或被誤導。
又要「言必稱希臘」了,古代的雅典有一則不成文的共識:凡少年,都得有一位青年或中年作為他的朋友(好友、密友),這樣,少年的成長就有了扶持(有所遵循),這樣不但美好幸樂,而且切實易行。試想老年人與少年人,由於歲數相差太多,天然的代溝無法逾越,忠厚敬老,慈祥攜幼,那是義務的德行而非審美的情操。十五歲者與二十五歲者,還是有兄弟姊妹感,即使是三十五歲,在十五歲的人看來,仍有大哥大姊感。所以容易接近,對事物的興趣能同趨向,作交流。
確有慧心的人,到了二十五、三十五歲時,回顧已逝的青春,必有所悔,必有所悟,因而很願意對比他(她)小十歲、二十歲的朋友傾談衷款,能指點別人,是快慰的,如果聆者順從、感恩,那就愈加使大哥大姊為你盡心竭力。所以年輕者不必對年長者畏懼,盡可以開誠坦懷,企求年長者的提助。
羅馬尼亞有一位女歌唱家,當她的歌聲臻於全盛期時,某夜,她連連謝幕後回到化粧室,一黑衣蒙面的婦人坐在那裡等她,呀,原來是她最最崇拜的意大利花腔女高音帕蒂,她慌忙跪下:
「大師,感謝您的光臨!」
帕蒂說:「我因為唱過了頭,壞了名聲,你可要懂得適可而止!」
不久,她果然舉行了告別式的最後一場演唱,從此退隱了、完美了。
Ⅱ
生命是一個騷亂的實體,愈臻高級的生命愈騷亂,因為其能量強旺,質素繁富,運轉劇烈。所以說,少年維特的煩惱不是十九世紀一代的精神表徵,而是每個時代的每一代少年必經的人生階段。少年而沒有煩惱,成長起來不是聖人倒是庸人。但少年而無能對付料理其煩惱,就會斷送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煩惱裡。刪除了胡鬧、任性、喧囂……青春就不是青春了。托爾斯泰曾為青春作如是辯護,他自己卻深知青春不可一味胡鬧任性喧囂,否則也沒有他這部豐髯,這許多傑作了。直白些點明主題的是歌德的那句口號「回到內心」,這是他自我教育的良方,每當他深陷於愛與欲的人事牽絆之中,就聽到一個聲音,召喚他回到內心,也許他遲疑過,推宕過,然則每次總是應命歸返,用他自己的說法是:為所愛的人做了一尊雕像,於是告別─托爾斯泰,歌德,是大人物,大人物都有戇憨的一面,那麼優雅伶俐的當然是芸芸眾生,倉皇四出求愛乞憐、胡鬧、任性、喧囂……卒至切齒哀號慟哭了。
「死」,不是退路,「死」是不歸路,不歸,就不是路,人的退路是「回到內心」。受苦者回到內心之後,「苦」會徐徐顯出意義來,甚至忽然閃出光亮來,所以幸福者也只有回到內心,才能辨知幸福的滋味。
這個「內心」,便是「寧靜海」,人工的寧靜海,誰都可以得而恣意徜徉,眼看不到,手摸不著,卻是萬頃碧波,一片汪洋。
唯有這海是你所獨占的,別人,即使他是你最寵倖的人,也只能算作海濱的遊客。
Ⅲ
他旅行他回來
他經識了駝鈴的寂寞
廢墟的暈眩
帳下寒冷的醒寤
同情中斷了的辛辣
─《情感教育》
什麼惡是美的,什麼善是醜的,什麼美是惡的,什麼醜是善的,什麼醜是惡的,什麼美是善的,什麼惡是醜的,什麼善是美的,什麼美是醜的,什麼善是惡的,什麼醜是美的,什麼惡是善的?能輕易區別得出性質的事物畢竟不多,多的是因素混雜的庸庸碌碌之輩,日常周旋並與之聊共休戚的便是他們她們,供作臧否的一點點「是」一點點「非」不過由此而來,格物處世的涵養功夫擒縱伎倆,就在於怎樣從零亂的行跡中辨認出何種庸碌其實是美且善,何種庸碌到底是醜又惡,近之,遠之,迎之,避之,納之,屏之,唯其庸碌,沒有多大美醜善惡可言,唯其沒有多大可言而能娓娓道來,豈非更其載驚載喜,這是在說,如果無力將庸碌者歸類為美善醜惡諸大宗,那麼您也真庸碌得可以了,如果您不屑與庸碌之輩通款結鄰,您得喬遷到冰天雪地中去,目前的這個軟紅十丈的世界從來未曾清淨過,所謂「選擇」,乃即時即地即人即物去作您的潤滑的判斷吧,除此我們早已無以措手足,「情趣」(通常叫做「幸福」)在於隱隱測知庸碌男女的趨向,若善若惡若美若醜若密若疏若推若就,眺之不足則攬之,鄙之欲嘔則斥之,生活的滋味是這樣品嘗出來的,僥倖遇上物之尤者,精彩得不可開交,那就饜足了您的好奇心求知欲審美力,但生年不滿百,機緣太難得,而且事到臨頭險象環生,自以為篤定泰山的智叟強徒,在尤物的魅力精光下悄悄化為齏粉,所以庸碌的本義恐怕正在於毋以玉碎寧以瓦全,回去吧回去吧,仍舊回到小小的圓桌邊,男的男,女的女,至少不曾編號於蠟像館,您果真是肝腸如火,彼自然會色笑似花,深夜的寒雨亂打窗扉,燈明茶香,互道別後生涯的大綱細節,還沒有忘記那些杜撰的成語,私人的典故,狄更斯這樣地一寫再寫,我們不妨那樣地一做再做,生活都只是獵與被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