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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阿奇力士之盾及其形式
阿奇力士生性易怒,他在他帷幄裡生悶氣的時候,密友帕特洛克魯斯(Patroclus)取用他的盔甲武器挑戰特洛伊主將赫克特(Hector),命喪赫克特之手,阿奇力士的裝備於是歸於這位勝利者。
阿奇力士為友復仇,他決定重返戰陣時,他母親瑟蒂絲(Thesis)請鐵神赫發斯特斯(Hephaestus)為她兒子打造新行頭。赫發斯特斯施展其匠藝,荷馬用《伊利亞德》第十八章描寫他鑄造的盾。
赫發斯特斯又名伏爾坎(Vulcan)。他將這張巨盾分成五區,地、海、天、日、月、星、昂宿星團、獵戶座、大熊座盡入盾中。他還在盾上布置兩個人煙稠密的城市。在第一個城市裡,他刻畫一場婚宴,新娘和新郎在火炬照耀之下行進,一群青年吹笛子,奏二弦琴。還有一群人圍觀一場審判,原告、證人、辯護士都在現場。長老們坐成一圈,審判告一段落,他們抓起權杖,起身宣布判決。第二景是一座被圍困的城堡,如同在特洛伊,老弱婦孺在城牆上觀看戰鬥。敵軍由米涅娃(Minerva)率領前進,來到一條河邊,在這裡部署伏兵。兩個不疑有他的牧羊人吹著笛子走過來,中伏喪命,羊群被劫。圍城裡殺出騎馬的戰士來追趕敵人,兩軍沿著河岸交戰。戰陣裡有紛爭、暴亂、命運諸神,都渾身是血,伸爪撈人,不論死人活人,那些戰士則死命搶救自己人的屍體。
然後,赫發斯特斯刻鑄一塊肥沃、耕作井然的阡陌良田,田夫操著犁和牛,來來回回。他們到了犁溝這一頭,就喝一杯酒,飲畢,朝另一端犁回去。在另外一個角落,我們看見田裡已經滿是作物,有人忙著收成,有人在綑綁穀物。他們之間,坐著國王,僕役們在一棵橡樹底下準備供餐,當中有一隻新宰來祭過神的公牛,婦女則在擀麵粉做麵包。
我們看見一塊葡萄園,纍纍是成熟的葡萄,也有金黃色的嫩枝,蔓藤搭在銀柱子上,園子則用鑄鐵做的護籬圍起來。少年男女帶著水果,其中一人彈奏西塔拉琴(cithara)。在這一幕裡,赫發斯特斯以金和錫加鑄一群牲畜,牠們沿著一條河流奔向草地,河水在蘆葦之中潺潺而流。牲畜後面是四個放牧人,都用黃金鑄造,四隻白色的巨犬伴隨他們。但是,突然兩頭獅子出現,撲向幾隻小母牛和一隻公牛,咬傷公牛拖走,公牛哀聲慘叫。比及牧人帶著狗趕到,獅子已在撕吞開了膛剖了肚的公牛,狗對著牠們狂吠,無濟於事。
赫發斯特斯的最後一區刻畫好幾群羊,在一處充滿田園氣息的山谷風景裡,茅舍和羊圈錯落分布,童男童女跳著舞。女孩子身穿差不多透明的袍子,戴花圈,男孩子是緊身上衣,腰佩金色短劍,他們像陶匠拉坯的輪子般轉圈圈。許多人觀舞,舞蹈之後,三個翻筋斗的人邊唱歌,邊表演雜耍。
巨大的河流「世界海」(Oceanus)環繞每一景,將此盾和宇宙的其餘部分隔開。
這張盾裡的場面太多了,除非我們要追究那無限細緻的金匠技藝,否則很難想像這個物件的所有豐富細節;此外,全盾的刻畫不只關係到空間,也涉及時間,也就是說,各色各樣的事件接續而至,彷彿此盾是一張電影銀幕,或者,一列長長的連環漫畫。的確,過去的藝術沒有能力刻畫接續發生的連串事件,這種刻畫必須使用類似連環漫畫的技巧,把同樣那幾個角色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重現好幾次,例如皮耶洛‧代拉‧富蘭契斯卡(Piero della Francesca)在阿雷左(Arezzo)做的連環壁畫《真十字架》(True Cross)。基於此故,這張盾在境界上容得瑟蒂絲和赫發斯特斯龐貝壁畫,公元一世紀拿坡里,國家考古博物館下的場景比它實際上包含的更多。其實,許多藝術家也曾想辦法在視覺層次上複製赫發斯特斯這件作品,但全都僅得其粗,未得其神。
阿奇力士之盾有實體上可得而複製的結構,不過,這結構完完全全是一種循環結構,也就是說,它的界限外面,再無他物:此盾的形式是有限(finite)形式。赫發斯特斯心中想說的一切,盡在盾上。除了此盾,沒有外界;這是一個封閉的世界。
阿奇力士之盾可以說是形式打造上的神來之筆,藝術在這裡建構了一系列和諧的再現,在它所刻畫的主題之間建立一種秩序、一套階層井然的結構,確定了物象對背景的關係(figure-to-background relationship)。
請注意,我們在這裡談的,不是「美學」觀點:美學告訴我們,對一個形式,人所能做的詮釋是無限多的,你次次都能找到新的層面和新的關係來闡釋。西斯汀禮拜堂(Sistine Chapel)是如此,克蘭(Klein)或羅斯科(Rothko)的單色畫也是如此。不過,具象藝術作品(以及一首詩、一部小說)具備指涉功能:用文字、意象來敘事,敘述一個真實或想像的世界。這就是阿奇力士之盾的敘事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