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傅提及加拿大是蕎麥的大產區，他似乎相當尊敬這項特殊成就。出於某種自豪我紅了臉，我問他覺得加拿大蕎麥麵怎麼樣。他用日語說了些看起來不像讚美的評語，但仍舊維持著某種極度尊敬的態度。雖然他的態度很好，我還是感到有點丟臉。

我們花了幾小時在高島屋百貨公司逛街，百貨位於新宿區，那裡是全世界最繁忙的地鐵戰區。地下一樓是美食街，叫作紀伊國屋超市，你可以花一整個禮拜在那裡頂禮膜拜。全世界沒有任何食物看起來如此壯觀。超市裡排滿一排又一排博物館等級的食品，比放滿石頭的禪園還令人屏息。還有一整排用大碗裝著的生菜沙拉，沙拉以精準的方式堆疊成錐形，彷彿有人以一菜葉、一菜葉的方式，慢慢排列出來的。走到盡頭，我們終於目睹沙拉是如何擺盤出來的。一個罩著像是外科手術袍、戴著外科口罩、頭戴蓬鬆網帽、手戴乳膠手套的女人坐在那兒，眼前是進行到一半的波菜沙拉，她一次只剝一片菠菜葉。

茶田先生打斷了這位沙拉雕塑家，問她訓練多久了。外科口罩底下傳來這個答案：「三年。」

幾個走道之外有個玻璃櫥櫃，裡頭放著用超級尖銳的刀子分割成工整長方形的蜂蜜蛋糕，蜂蜜蛋糕的邊邊角角看起來鋒利得可以撬出一個人的眼珠。一片蛋糕，我觀察到，不只可以滿足一個人的味覺，還可以滿足他對幾何學的熱愛。但這只發生在日本。

如果美國農業部肉品評鑑員來紀伊國屋超市的肉品區，他會以為自己來到了天堂。展示櫥窗晶晶亮亮，光可鑒人的玻璃上沒有任何指紋。在櫥窗裡炙熱燃燒的是盛開著油花的紅肉天體祭典，滾滾雪白油花纏繞著紅肉，像是一片片以梵谷之手畫出來的牛排一樣。

能說明日本人衷愛油花牛肉臻至何等境界的不是肉品區，而是十一樓的電器區。茶田先生和我從整排的免治馬桶座開始，雖然這和大理石花紋脂肪毫無關連，但以文化觀察的角度看來，大有蹊蹺。配備了小風扇、噴水器的免治馬桶，設計用來維持眾人後臀的清潔。有的還附震盪按摩功能，有的則是有碳過濾的除味效果和烘乾技術。日本有超過半數以上的馬桶為免治馬桶，每戶人家至少有一個免治馬桶座，我所住的廉價旅館也有。強弱控制按鈕下方畫了一個精準模擬人類臀部樣貌的可愛圖形。再旁邊還有一個圖案：一個長髮女人坐著，後面噴泉剛好高至她的背部。她的身體語言，若我來解釋的話，看起來好舒服，像是有人在呵她癢一樣。我們兩人直愣愣地站在那裡，我請茶田為我解釋日本人對清潔的執著。他無法。他只說日本人對個人衛生要求極高。這似乎沒有什麼錯。

免治馬桶不遠處是一整排的全新冰箱。一個中等級冰箱──沒有高檔冰箱擁有的急速冷凍和製冰功能的普通冰箱，上面貼了一張怖滿油花的牛排貼紙。柴田先生講評道：「至少有A四等級噢。」這冰箱宣稱可以放一整層和它價格不相符的高檔牛排。旁邊的冰箱鮮肉層則貼了四張貼紙：牛排、魚肉、水果和生鮪魚，這樣冰箱的新主人才知道哪些食材該放哪裡。鮪魚是極瘦的刺身，但牛排也是A四等級的。我開始瞭解到對日本人來說，牛排就是要爬著滿滿的油花才算數。雖然美國人將多油花的牛排視為上品，但美國人心中的牛排形象是紅色的，而非白色。卡通《湯姆貓與傑利鼠》裡面，當有人丟牛排給鬥牛犬時，牛排只有邊緣和骨頭是白色的，其原型是美國農業部可選級的牛排。相反的，在日本，所有牛排都有一半以上的部份是白色的。

我在紀伊國屋超市裡的一個高級冰箱裡發現一塊牛排，一塊至少A四或A五等級的肋眼，整片牛排是用塑膠製成的。很多日本食物都是假的。餐廳外頭櫥窗裡，或是門口的小桌子上都會擺上假食物，所以潛在顧客可以對餐廳的料理有點想像。如果你不去築地市場那樣的地方逛逛的話，那八成整趟旅程裡，你看過的食物標本會多過真實料理。

茶田解釋，高水準的標本食物可堪比藝術品，標本食物製造者不但收入豐厚，且受人尊敬。炸油鍋旁邊，我們看見一整套的塑膠晚餐被放在三洋電子炸鍋裡面：一隻塑膠蟹腳、三粒塑膠干貝、三顆松茸、兩顆完整的青椒、一塊A三紐約客牛排。對於買不起電子炸鍋的人來說，這晚餐還挺豐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