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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始於午餐。
我們一直覺得,每年除夕夜都教人油然生出淒涼之感,大夥總是暴飲暴食,刻意狂歡作樂,一到午夜便舉杯敬酒、親吻,末了再許下注定落空的新年新志向,於是,我們聽說幾公里外的拉科斯特村喜綿餐廳的老闆,特地為老主顧準備六道菜加粉紅香檳的午間套餐,心中便想,如此展開接下來的十二個月,豈不妙哉。
還不到十二點半,這家石砌小館已座無虛席。現場有些人一看就是講究飲食的老饕,舉家出動,個個體態豐腴,看來每天要花上兩三個小時在餐桌上。他們低眉斂目,暫不交談,奉行著法國人最熱中的用餐儀式。餐館老闆體型龐然,卻擁有一身絕技,能在餐桌間來去自如,他為了這一天,特地穿了絲絨外套,打了領結,八字鬍抹了髮油,梳理得好不油亮,他誦讀菜單,一派熱情,鬍尖不住抖動。這一餐有肥鵝肝、龍蝦慕斯、酥皮包牛肉、拌了橄欖油的沙拉、精選乳酪、口感輕盈到不可思議的美味甜點、助消化酒。這是沿桌獻演的美食詠嘆調,他不時親吻自己的指尖,嘴唇肯定要磨出水泡了。
最後一句「祝您胃口大開」話聲漸遠,餐館內近乎一片寧靜,倒也宜人,食物得到應有的關注。我和妻子邊吃邊想起我們之前都是怎麼過新年的,多半是在密雲遮天的英格蘭。這讓人難以想像,元月第一天外頭竟然陽光燦爛,天色湛藍,可是大夥都說,這乃是常態。說到底,這裡是普羅旺斯。
我們從前常以遊客的身分來到這裡,每年只有兩三週的時間得以享受貨真價實的溫暖與豔陽光。每一次當我們頂著曬得脫皮的鼻子,懷著遺憾離去時,總向自己保證,有一天,我們會定居此地。在漫長灰暗的冬季和濕悶青翠的夏季,我們不時談論此事,無法自拔又無限嚮往地盯著鄉村市集和葡萄園的照片看,夢想著被透過臥室窗戶斜照而入的陽光喚醒。眼下,就連我們自己多少也覺得意外,我倆居然定居下來了。我們下定決心,買了房子,學了法文,向親友道別,託運了兩條狗,成為異鄉人。
到頭來,事情發生得很快,簡直是一時衝動,一切都因為這幢房子。我們有一天下午看到了它,當天還不到晚餐時分,心靈便已入住。
它坐落在村道的上方,位於梅納布和奔牛這兩個中世紀山村之間。沿著一條土徑,穿過櫻桃樹林和葡萄園,路的盡頭就是這屋子。這是一間農舍,用本地石材建成,經過兩百年風吹日曬,顏色變成有點淡黃又帶些許淡灰。屋子在十八世紀起造時,只有一間房,可是農家建築總是不按計畫只看情況,為了容納孩子們、奶奶們,還有山羊、農具什麼的,屋子不斷擴建加蓋,形成如今形狀不規則的三層樓房。屋子的各部分都很堅固,從酒窖盤旋而上至頂樓的螺旋梯,是用整片的石板鋪成;牆壁有的厚達一公尺,用意是為了擋風,據說密斯脫拉風可以吹掉驢子的耳朵。屋後連著一片有圍牆的院子,旁邊是一座白石砌成的泳池。有三口水井、華蓋成蔭的樹木,還有挺直瘦長的翠綠絲柏、一叢叢的迷迭香和一棵巨大的杏樹。在午後的陽光中,屋子半開半閤的木頭百葉窗有如昏昏欲睡的眼皮,魅力無法擋。
它也沒有受到那令人髮指的房地產開發熱潮打攪,盡其所能地豁免於外。法國人只要建築法規許可就受不了誘惑,非要蓋「可愛的別墅」不可,有時就算法規不許可也照蓋不誤,在截至那會兒仍未受破壞的美麗鄉間,這種情形尤其嚴重。我們在古老的市集城鎮艾普特見過這種急就章蓋成的可怕房子,一幢幢盒子似的,用的是一種特別的粉紅中帶青灰色的水泥,屋子就算受盡風吹雨打,那青灰色也始終不褪。法國鄉下除非是受官方保護之地,否則鮮少有哪個地區不遭受此劫。我們這幢房屋有一點特別吸引人,它坐落在國家公園區內,而根據法國傳統,國家公園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水泥攪拌機休想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