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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媽媽心裡知道,射箭只是場意外,大兒子只要敷上藥就沒事了。與其責備小兒子怎麼如此不小心,讓小兒子心頭留下歉疚的陰影,還不如保持客觀中立。」果然,經過這場意外,幾天後,大兒子又高高興興地回到遊玩的行列,他一樣接納小弟,一點也沒有在兄弟感情間種下芥蒂和不快。對於這樣的教養方式,珍‧萊德蘿芙歡喜讚歎。

珍‧萊德蘿芙在部落裡受到歡迎,因為她帶進了西方的醫藥技術,其實只是些消炎藥、幾瓶酒精、碘酒,紗布,還有她懂得拔牙。有一天,有個孩子哭得驚天價響,來她的帳營給她看蛀牙。珍只得運用文明人眼裡相當原始的方式,幫這個孩子拔牙。牙齒拔掉後,雖然過程一定非常的疼痛,看孩子不住地流淚就知道了,他隨即歡欣鼓舞地繼續遊戲,他的同伴都在外頭等他,彷彿根本沒有拔牙這回事。孩子的想法很純真,惱人的牙齒既已離開身體,疼痛也應消散無蹤。

只有珍這個已在文明世界看慣小孩如何處理牙疼的人,當晚輾轉思索著牙疼的問題。那個小孩的疼痛,像是從牙齒的凹槽轉移到她的腦海。因為,她太知道了,文明世界的孩子如果牙疼起來,一定會百般糾纏,連帶也會讓父母一起捲進牙疼的抽痛,說不定小孩還要賴著父母,全家都不得安寧,怎會如此輕易地放下?珍‧萊德蘿芙問:「從牙疼這件事來看,是誰較接近演化之心呢?是自詡文明的我們,還是葉瓜納族人?」

兒子的成長歲月,一直糾纏在牙疼的陰影裡,我們的處理方式,慚愧,一直是文明人那一套。他愛吃糖,卻不喜歡刷牙,媽媽想要趁他洗澡時替他刷牙,「嘴巴張開,刷一百下。」他就是不張嘴,硬扳開齒顎,刷幾下就會出血。要不然他會迅速算:「一,二,三……一百,刷好了。」閉嘴,結束,這就是刷牙的儀式,但牙疼並沒有因此離開他。

有一天,兒子張嘴對著鏡子端詳牙齒,忽然轉頭向我們說:「會痛。」我們知道,那場期待中的戲碼,終於還是得拉開布幕。

帶他到家附近的牙科診所檢查牙齒,給他綁上固定的皮帶,兒子在極端的驚嚇裡扭動,不肯就範,醫師也不敢冒險,建議我們前往台大醫院做麻醉拔牙,當時只有台大醫院有位老醫師,會為身心障礙兒做這種手術。

後來是一長串曲折的歷程,在歲月之門後等待我們,門診,評估,麻醉風險測試,簽手術同意書,一晚不能進食。於是,在兒子喊牙疼的三、四個月後,他的牙齒已不知道又多蛀了幾個洞,清晨八點正,我們準時將兒子送到麻醉室門口,黑色大門緩緩闔上,我瞥見護士戴的白口罩,氧氣筒的形狀,兒子躺在手術床上想要尋找我們的眼神,然後展開漫長焦灼的等待。

這一等,就從八點等到了下午三點多,門內毫無動靜,我們只有坐在門外的長椅等待,翻翻報紙,假裝被千篇一律的政治新聞吸引,體驗著父母親面對巨大的醫療機器時的脆弱與無助。終於,門緩緩打開,護士來招我們進去,解釋拔牙的過程,遞過來一包細細的有如石膏模型的牙齒。「當紀念品吧,那是你兒子的乳齒。」護士這樣對我說,她怎麼會看穿我的心事的呢?還是,她已看多了在門外等待的父母心情,知道我們的心思。

根據醫師的解釋,兒子從麻醉復元的速率,比一般孩子慢。通常,手術過後約莫一個小時就能清醒,但兒子卻多睡了兩三個鐘頭,醫師看看苗頭不對,才找我們進來。

兒子躺在繡有台大醫院字樣的水藍色床單上,像卡通影集裡的藍色小精靈,全身麻醉的威力猶存,赤裸的身體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手術衣,他的周圍沒有花瓣、氣泡或任何魔幻的事物,只有棉花與酒精味。我叫兒子的名字,他微微張開眼睛,麻醉消褪後牙齒應該是會疼痛的,他卻虛弱的講不出話來,只想繼續睡。

護士在旁邊進進出出收拾物件,她的意思其實很清楚:忙碌了一天,她要下班了。我低聲跟兒子說:「走,我們回家吧。」但可沒有那種魔杖點一下頭,他就可從床上一骨碌兒爬起,是由我將他抱起來,通過醫院繁亂的人潮,在生老病苦,疾病與疼痛,憂慮與擔心都在一旁窺伺的午後長廊,我瞥見窗外小花園沉浸著一片金黃光亮,水池裡鯉魚迴遊,耳窩傳來和緩的弦樂──是巴哈的〈綿羊安睡在圈欄〉,心中的綿羊都已入睡,生命一如奔馬過隙,以快轉的速度放映,我注定將一再被想像召喚回那個下午。好像等待和焦灼全不是一回事,兒子的牙齒一下全拔完,他很快的就會醒過來,我們很快就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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