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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鑑》與我
──從柏楊的白話《資治通鑑》說起
我近來最羨慕柏楊。
羨慕他,不是因為他名滿天下、稿費如潮、美眷如花。
我羨慕他已經有這把年紀,還有此「勇氣」、「決心」和「機運」,來「啃」一部有二百九十四卷之多的、世界第一流古典名著《資治通鑑》!
在海外待久了,才真正體會出所謂「學術的世界性」。我們這部《資治通鑑》,不管從任何文化的任何角度來看,它都是世界史上第一流的古典名著和鉅著!在人類總文明的累積中,找不到幾部。
「啃」是樂趣、是福氣、是運氣
我為什麼說柏楊在「啃」呢?這也根據我自己的讀書經驗。癡生數十年,啥事未幹過,只讀了一輩子的書。如今謀生吃飯的「正常工作」便是讀「正書」。工作之暇,去尋點消遣、找點「娛樂」,則去讀點「歪書」(借用一句我鄉前輩蘇阿姨的名言)。結果呢,工作、娛樂,正書、歪書,弄得一天到晚「手不釋卷」。
據說夏曾佑、陳寅恪諸大學者,胸藏萬卷,讀到無書可讀──他們嫌天下書太少了。我是個大笨蛋,越讀覺得書越多,好書太多、讀不勝讀──我嫌天下書太多了,有時真有點同情秦始皇帝。
書多了,讀不了,真恨不得有千手千眼,來他個「一目十行,千目萬行」。針對著這個「需要」,聰明的美國文化商人,便提出了「供應」──他們搞出個賺錢的行業叫「快讀」(rapid reading),這也是今日美國商場很時髦的生意。
但是根據我自己的笨經驗,有些書──尤其是大部頭的「古典名著」──就不能「快讀」。相反的,對這種著作要去「啃」,像狗啃骨頭一樣地去「啃」。我個人的體會便是,在午夜、清晨,孤燈一盞,清茶一杯,獨「啃」古人書,真是阿Q的最大樂事。可是在當今這個「動手動腳找材料」的商業社會裏,你哪有這種福氣和運氣,去啃其愛啃之書呢?
先師胡適之博士曾經告訴我說,讀名著要寫劄記,然後消化、改組,再自己寫出來,這樣才能「據知識為己有」。這條教訓,對我這個笨學生、懶學生來說,還嫌不夠呢!因為有些「知識」我「消化」不了,「改組」不了,「寫」不出來,我就把它肢解一番,放在冰箱裏去了。
所以要把一部「古典名著」真正搞「透」了,最徹底的辦法,還是翻譯──漢譯西、西譯漢、古譯今。
「翻譯」工作,一定要對「原著」,一字一句,翻來覆去的「啃」,是一點含糊不得的。
苟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所以專就「為己」之「學」而言,翻譯一部鉅著,真要有不世的「機運」和「福氣」.進而能「人己兩利」,兼以「為人」,豈不更好?
咱也「讀」過《通鑑》
羨慕柏楊譯《通鑑》,我還有點私情,因為咱也讀過《通鑑》。通鑑姑娘也是我的「少年情人」(childhood sweetheart),一度卿卿我我,恩愛彌篤;為著她,我也曾闖過點「言禍」,而為士林泰斗所不諒。
說句更丟人的話,在下做了一輩子「學人」,如今將到「已無朝士稱前輩」的昏庸階層,我一輩子也只讀過這麼一部大部頭的「古典名著」。她和我白頭偕老,我也仗著她招搖撞騙一輩子,終老不能改。
更慚愧的則是,我對《通鑑》只是「讀過」,而沒有「啃過」。
「讀」書──如果沒有個人拿著戒尺或皮鞭站在後面的話──是會偷懶的。再到難懂之處、不明不白之處、半明半白之處、索然無味之處,你會學楊傳廣跳高欄的──一躍而過,永不回頭。所以從「治學」方面來說,「跳高欄」和「啃骨頭」,就是兩個截然不同底境界了。
對於這部鉅著,我也曾「跳高欄」地跳過一遍,從頭跳到尾。我對《通鑑》有偏愛,數十年來,時時刻刻想再「啃」她一遍;但是數十年來,就從無此「機運」、「勇氣」和「決心」來幹這傻事。今見柏楊為之,於我心有戚戚焉。
「新生活運動」的副業
我什麼時候也「讀」過一部《通鑑》呢?
說來好笑,那是當年蔣委員長在南昌推行「新生活運動」推出來的。
記得那年我正在家鄉一所「縣立中學」讀初二。我們那所學堂雖小,口氣倒大──以「南開」自比。平時功課不輕,「暑期作業」尤重。但是這年──「新生活運動」開始之年──我們的「暑期作業」忽然全部豁免。原來蔣委員長要我們全部中學生,在暑期中「宣傳新生活運動」。
為此,我校在學期結束之前,還辦了一個短期宣傳訓練班,並學唱「新生活運動歌」。這個歌,我到現在還會唱。前年還在家鄉,對那些搞「五講四美」的小朋友們,唱過一遍。那歌的開頭是:
禮義廉恥,表現在衣食住行
這便是,新生活,運動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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