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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的鄉間日子
一大早,通常是清晨六點鐘到七點鐘之際,我會繞著明道美如渡假村的校園快步走,據說人體呼應著天體,如果我在地球表面維持這種速度邁步三十分鐘,體內的血液,沒錯,就可以「寫意」地暢行無阻三十個小時──能如此寫意,才有資格被稱為「血液」。
這一天爲了提醒我的身體不要忘記呼應天體,我依慣例疾走在校園裡,一輛自用車似乎也參與這種天體、車體的另一套呼應體系,從我身旁呼嘯而過,我瞥見車號「0486」,未經任何思考,即以母語默念出「你是芭樂」,想想,自己也覺得好笑,嘴角綻出農曆七號的新月姿容。這時迎面走來一個年紀比我輕的歐巴桑,以為我在跟她打招呼,微笑以對,正好讓我順勢咧開大嘴,心中卻歉然OS:「不是講妳。」
「你是芭樂」,「你是甘薯」,「你是猴子」,「你是老鼠」,似乎只要用植物或動物跟朋友連結,調侃、戲謔、好笑的因素,自然具足,甚至於「你是榴槤」(百果之王耶)、「你是獅子」(萬獸之王耶),都會讓旁聽者一笑,不論會心與否。
如果我們跟家裡的寵物、路旁的香楓、飄過去的螢火蟲,說:「你真是蕭水順」,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懊惱?如果尊敬一點、虔誠一點,說:「你是蘇東坡」,他們會惱、會羞,或者會怒?或者在他們的心中也以母語回應你「你才是芭樂」?
小學時我的綽號就叫做「貓鼠」,翻譯成國語是「老鼠」,一開始很不習慣,因為不喜歡牠們尖尖的嘴,賊溜溜的眼睛,灰灰細細又長長的尾巴。有一次,看見一隻老鼠從屋樑上竄過去,忍不住大叫牠「蕭如意」──蕭如意是我們親愛的班長,結果看不出牠臉上是喜?是怒?難道牠們讀的《論語》比我們讀的《論語》容易讓人領會?後來不知誰編了一個台語童謠:「蕭水順,貓鼠咬竹筍;竹筍咬不斷,貓鼠咬雞蛋;雞蛋團團轉,貓鼠乾瞪眼。」不合任何理性邏輯,卻自有一種童心諧趣,同學遇到我總要唸完這首童謠,才叫打過招呼,我的名字就這樣拉長為二十八個字,要不,縮短為「貓鼠仔」兩個字加一個尾音。
說真的,我比較喜歡他們在我面前獻唱二十八個字的歌,比較不喜歡加尾音的「貓鼠仔」。不過,不管多少年過去,總有人出其不意,在我面前興奮、忘形地喊:「你你你你──貓鼠仔,蕭蕭蕭蕭──水順」,臺語國語混在一起,似說似唱,要比「你是某某某」感情深濃多了。我享受著。
長大以後知道彰化市有名的小吃,除了「阿璋肉圓」,就是「貓鼠麵」,朋友曾問我吃過嗎?我說,不曾;知道在哪裡嗎?不知道。這,哪算是彰化人?我覺得很不好意思。第一次吃「貓鼠麵」,是爲了讓遠方的朋友知道彰化也有好吃的小吃,所以特別先請教彰師大副校長,一個高雄岡山人,卻努力做彰化小吃田野調查的教授。未到之前,朋友說,是好吃得連老鼠也想偷吃的麵嗎?我說,有可能是;還是麵粗得像老鼠的尾巴,微微翹起?我說,也有可能;不過,我說,依我五十年的老經驗,最有可能是,賣麵的老闆綽號就叫「貓鼠」,「貓鼠麵」是「貓鼠仔」賣的麵。到了陳稜路,果然,文宣上顯示:九十年前「貓鼠麵」第一代創始人陳木榮身材瘦小機靈,外號即是「貓鼠」(據說連生肖也屬鼠),「來去貓鼠的店吃麵」,「貓鼠仔麵」,好湯頭的麵,就這樣一傳傳三代,一傳傳千里。
我悄悄跟朋友說,小時候我的綽號也叫「貓鼠」,朋友大笑。接著他放低聲音,神秘兮兮說,你不會還有另一個綽號叫「黑肉」吧!我說,雖然我皮膚黝黑,爸爸常自嘲我們家是「黑肉底」──天生膚色深沉,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叫我「黑肉的」。我很正經的問他,爲什麼這樣懷疑我?
他說他曾聽彰化另一位名詩人說,讀彰化中學時幾乎每天都要吃一碗「黑肉麵」才搭火車回家。
我問:肉不是只有白肉、紅肉兩種嗎?黑肉是指黑毛豬肉,沒臭腥味?「黑肉麵」就鋪一片這樣的黑毛豬肉在切子麵頂頭?
朋友搖頭:「可見你沒吃過!」
「是沒吃過。」
嘿嘿,沒想到吧,「黑肉」,也是麵攤老闆的綽號。「黑肉麵」就座落在彰中、彰商與火車站之間的路旁,斜對面是孔廟。朋友笑說,彰化有「貓鼠麵」、也有「黑肉麵」,你既然有「貓鼠」的瘦稜,說不定也有人笑你面黑肉黑,好在心不黑。
麵啦!(免了啦!)請你吃麵還被你消遣!
我朋友嘴裡嚼著雞捲說︰至少他們都被朋友以綽號消遣,卻反而以綽號闖出天下,不知你這隻貓鼠什麼時候可以成為料理鼠?我嘴裡正嚼著香菇丸,含含糊糊說,治大國若烹小鮮,哪有什麼困難?
其實心裡明白,烹個小鮮煎個魚,何時翻身,怎樣翻身,如何既不黏鍋又不沾鏟,如何讓魚不乾不燥不油不膩,談何容易啊!更不要說,要將這種謹慎行事的心用在行政事務上!
不過,前輩的貓鼠仔、黑肉的,都已熬出他們特殊的人生湯頭,我這隻小老鼠,還有其他的芭樂、甘薯、鳳梨、蓮霧,應該也會有屬於自己的一片園林景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