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此說來,本小說集內作品,或可將「活人靜物」倒過來說,稱它們為一輯「靜人活物」。人物大多是靜默的,「內向」的、「封閉」的、與人隔絕的,如果有話,他/她將話語寄託給物喻、寓言,如石頭、皺紋、套娃、人偶、玻璃、櫥窗等,通過類物世界(thing-like world)做媒介,外部世界方有可能接通(或始終阻隔)。內心的隧道挖至極限,可能又通回一個共生的表象世界;至最後「物/我」的邊界消融,人自身與世界無可復圜地走向物化的命運。我一向偏好存在哲思性的小說,裡頭自然也融入了一點「社會性」的城市現象。這輯小說有不少物的意象,其中〈石頭的隱喻〉是第一篇開筆的;石頭是世上奇妙的東西,單調而又千變萬化,是封閉體同時是生命體;形形色色的石頭,在小說中成了身世寄寓、感情連結以致權力拔河的隱喻,到最後一小片石子長到母親的腎上來,這令我想到Robert Smithson的詩句:「時間將隱喻變成了東西。」(Time turns metaphors into things.)到最後,身體也化作一張寫作的羊皮紙,是為寫作終極的邊界塗抹。這「後記」旨在點出作者在創作這些小說的幾年間的一些思考和心緒,作者自我解說作品多少難以啟齒,也只能是一點想法,其他物的意象和作用,願讀者自行領會詮釋。
《靜人活物》是我第五本小說集,自一九九七年正式發表小說,十六年間約完成了六十個短、中篇作品。我沉迷於短篇小說的多變性和實驗性,也試圖以其作建構自我文字城堡的磚塊組件,是以每一本小說集,短中篇雖獨立而行,但個別與個別連起來,又有望浮起一個較整全的脈絡或系統,表現於小說的主題、意象或結構(是以小說雖可隨意跳讀,但目錄編排則是有層次的)。物的意象之外,這幾年我特別執迷於寫作的本質、寫作的行為與藝術(act/art of writing)關切,做為一個「每天也要服用一定寫作劑量作毒/解藥的人」,這構成了我大量的閱讀、創作、生活,以致成為一個重大的「存在的母題」。這集子中的一些作品,可說也是圍繞著這母題做軸心旋轉;書中不少角色,都可廣義地稱為「書寫的人」或「作家們」。有些明言,如〈密封,缺口〉中的NADA╱NANA、〈「死魂靈」出版社〉中既是編輯也是默默書寫者的娜達、〈文具自語〉中邊寫邊擦的塗寫者、〈悲喜劇場〉中跌進默片光影裡的綜藝節目少女編劇、〈不動人偶〉中的流浪藝人及〈分裂的人〉中的「分靈體」;沒明言的,似乎也成了一個個欲說還休的說故事者,在演練人生也在解構自我。我想像這些各行其是或隱隱然互有關聯的人物,都是世上「隱修群體」的一員,他們在各自的寫作迴廊中繞圈沉思打轉,將眼目所及之物─一塊石頭、一張面孔、一塊櫥窗、一面牆等等都變成照見出自我或世界的一面虛無鏡湖,穿過黑暗的玻璃,而猶在鏡中。一時以為瞥見真相,卻是看進空無(void)。他們與影子共存、共舞,內化同時外化,碎裂成雙重、三重以致多重的倒影、分身、重象、他我與反自我,其中一些不一定是人,而混同著身體、模型與雕塑,尋常生活場景變身一片幽靈國度,背後自是少不了作者觀照現世的一雙「陰陽」眼睛。小說大多呈迴環結構,這一方面寄存著作者在本集子中的形式實驗,另方面也是內容、意境、人物心象的投射,生命的處境如一道道自轉漩渦,寫作的痕跡也如影隨形地變成了一闕迴文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