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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胡適遇到蔣介石:論自由主義的挫折/汪榮祖



胡適與蔣介石的關係近年來成為熱門話題,胡適與蔣介石的日記更為這層關係提供了很好的素材,經過整理之後,已有好幾本專書與不少文章發表,胡、蔣關係的來龍去脈已很清楚。不過,研究胡蔣關係的意義,應不止於有系統的排比與覆述史料,僅作字面上的解說,似更宜從胡蔣兩人的關係中深入分析這兩個人,才能進一步了解這兩位重要歷史人物及其時代,並認識到以胡適為代表的自由主義在以蔣為代表的威權體制中,如何受到挫折,或可為自由主義在「革命中國」的「命運」提供一個具體的實例。

胡適與蔣介石首次相遇在1927 年,地點是北伐軍佔領後的上海,兩人都已名聞全國,胡適早已是新文化運動的健將,「名滿天下」的學界領袖,而蔣介石是北伐軍的總司令,旭日東昇的耀眼強人。胡適出現在蔣介石與宋美齡的盛大婚禮上,當時冠蓋雲集,胡適曾側身其間。胡氏顯然以名人的身份受邀觀禮,未必與蔣已經相識;若從這一年算起,直到1962 年2 月胡適逝世,兩人的關係長達三十五年。那是蔣介石的時代,以其軍力為基礎於1928 年建立了以黨國體制為核心的威權政府,而胡適則是主張自由主義的學界泰斗。自由與威權的矛盾無可避免,但胡適之於蔣介石既有抗爭,更多合作,藕斷絲連,從未間斷。

1949 年以後,蔣介石失去中國大陸、退居台灣,仍然大權獨攬。胡適雖然避居北美多年,但最後仍然回到蔣介石的台灣,出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死於任上。在漫長的歲月裡,蔣介石未能將胡適入其彀中,不能像陳布雷、王世杰、葉公超等人那樣,為其所用,任其擺佈;胡適也未能改變強人,使蔣氏變得稍微民主,多給一點自由。簡言之,無論蔣想拉攏胡適或胡想改變蔣介石,都屬徒勞而無功。

胡適作為學者,其專業是哲學,但他除了宣揚杜威(John Dewey)的實驗主義(Pragmatism)外,在哲學上並無重大建樹,不能與金岳霖、馮友蘭等相提並論。

他雖然師從哲學大師杜威,但專門研究杜威哲學的吳森發現,「胡適打著杜威的旗號,而葫蘆裡賣的藥是胡適自己煎製的,和杜威本來的藥方相差很遠」。胡適也無心專攻哲學,他對歷史考據與文學似乎更有興趣,在學問上博而不精。但是胡適一生的重要性及其名聲並不來自學問,而來自新文化運動,推行白話文,以及畢生倡導民主與自由,成為中國自由主義的一個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不過,胡適對自由主義的理解,有時很令人困惑。他對自由主義的發展史與內涵似乎並未深究,他曾寫道:「自由主義裡沒有自由,那就好像『長板坡』裡沒有趙子龍,『空城計』裡沒有諸葛亮,總有點叫不順口」,怎麼可能呢?他又說:「自由主義是人類歷史上,各民族的大運動」,又怎麼可能呢?他再把敢於批評者與反抗者,「從墨翟、楊朱到桓譚、王充,從范縝、傅奕、韓愈到李贄、顏元、李塨」,都說成是為「思想自由」而奮鬥的「東方豪傑之士」6,好像中國比西歐更早就有了自由主義,又怎麼可能呢?如果中國早自春秋戰國以來就有那麼多的鬥士,何以「東方的自由主義運動」不成氣候?胡適的解釋是因為「沒有抓住政治自由的特殊重要性,所以始終沒有走上建設民主政治的路子」。

但是這個「東方自由主義的大運動」,進行了幾千年仍「抓不住政治自由」,又有何說法?胡適將范仲淹所寫的「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等同西方的「言論自由」與「不自由,毋寧死」,同樣模糊了兩者之間的貌同心異。西方的言論自由是要爭取個人私領域的思想不容外力干涉,不惜以死維護自己的思想,與冒死直諫以報君恩之目的與動機皆異;若不然,則何以解釋自范仲淹以來經過九百年仍未爭取到「言論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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