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醒來,我閉著眼從枕頭邊摸到體溫計,往腋下一夾,再半睡半醒五分鐘。反正發燒就去醫院,不發燒也要去。有一天,我覺得鼻子裡的氣是燙的,熱流直躥到腦門上,覺得肯定是感染了。閉著眼睛想,怎麼搞個DV進病房之類,不能白死。睜開眼看了看體溫計,才三十六度五。
有位女法警,負責給刑場上已被執行死刑的囚犯拍照。她說從不恐懼,只有一次,晚上洗頭的時候,打上洗髮精,搓起泡沫的一刹那,所有那些臉都出現在她面前。
她的話我覺得親切。非典時,我很少感到恐懼,有一些比這更強烈的感情控制了人。但那天晚上,我站在水龍頭下,開著冷水,水流過皮膚,一下浮出顫慄的粗顆粒,塗上洗面乳,把臉上擦得都是泡沫,突然覺得是死神在摸著我的臉。
我一下子睜大眼睛,血管在頸上嘣嘣地跳。我摸著血管,這就是最原始的東西。活著就是活著。在所有的災難中,這個溫熱的跳動就是活著。
後來我才知道,有一陣子,我們幾個都認為自己肯定感染了。從醫院回來,大家不約而同沖很長時間的熱水澡,覺得有什麼粉末已經沾在身上,鼻孔裡嘴裡嗆得都是,但誰也不說,好像不說就是一種保護。
台裡給了我們五個免疫球蛋白針指標,這在當時極稀缺,是當保命的針來打的,但司機周師傅不是本台職工,沒有指標,這五針被安排到當晚八點打,過後失效。
「要麼六個都去,要麼都不去。」我們打各個電話爭取,但台裡也協調不了。
錄音劉昶一邊聽著,說了句:「別球爭了。」七點半,他把門一鎖,不出來了,敲也不開。陳威跟他多年好友,扯了扯我:「走吧,這樣他安心。」
我們五個回來的時候,他正泡好功夫茶等著,一邊給他的錄音杆弄土法消毒――罩個女式黑絲襪在杆頭的絨上,一根煙斜銜在嘴角,眼睛在煙霧裡瞇起來:「沒事兒,該死屌朝上。」
第二天在醫院裡碰到個女病人,舉著自己的吊瓶,看陳威拿鏡頭對著她,轉頭跟身邊醫生說:「再拍,再拍我把口罩摘下來親丫的。」我們哈哈大笑。
「九・一一」後不久,美國人就開始做娛樂脫口秀,一邊捶著桌子忍住眼淚,一邊繼續說笑話。我當時不太明白,現在理解了,人們還能笑的時候,是不容易被打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