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既新且舊，它是矛盾的綜合體。就像我買來的豐力富奶粉，以為沸騰滾水兌進，會還原成大賣場裡的潔白牛奶，實則不然，匙數太少再加一匙，不夠再加，直到水的表面結滿一層油膜，喝了一口真後悔，過頭地膩了。有些事情總是如此，事與願違，以為該怎樣的卻不怎麼樣。

時間就是一個這麼奸詐的人。如果它是人，肯定適合從商。

不太冷時，棉被、羽絨外套在百貨公司裡疊得像垃圾，看一眼都覺得熱，分明是十二月，冬至的湯圓也吃了，西伯利亞高原的鋒面還在北方滯留。突然它來了，氣溫比氣象局預估得更低，合歡山或武嶺，賞雪之人在一層像冷凍櫃裡結成的骯髒霜前，勇敢地脫掉上衣，沒有腹肌，兩顆脫水黑棗似的奶頭拚命顫抖，我在這看著反倒冷。城市忽然變成太平間，每個人呼吸開始節制，燃燒熱能抵禦冷，我羨慕起冷血動物會冬眠，牠們挑對季節，選擇一場小死亡來換取甦醒後的明媚風光。又突然，氣溫高到僅穿單薄的Ｔ恤就能行走街頭的溫度。依然十二月，就在一個夜晚，呵出的氣不再像霧，所有的東西退冰，在皮膚上，在屋簷上、水泥牆的邊界、在直接的白線和驚悚的紅線規矩地劃分出我們該守規矩的柏油路，氤氳出一灘似有若無、很曖昧的那種水漬。

我由家中出發，這是人生的起點。經過一條巷子，經過一條街一條大馬路，三個十字路口，斷續如虛線的騎樓，兩道左轉兩道右轉，好久的小紅人與短暫拔足卻原地踏步的小綠人，才來到火車站。就在捷運熱點外的一個街區，人潮漸去，套著俗辣成衣的塑膠人偶看起來都比較壯觀的，邊邊的邊邊，我抽了一根菸。誤點的列車照常誤點，有人質疑台鐵為甚麼總在列車調度，這班使下一班慢，下一班使下下班慢……彷彿時間的刻度失去意義。我在這樣被延緩的時間中，回歸到一種依憑日昇日落的史前生活裡。

我樂於享受這樣被抽離的時光向度。

因為，我試著不那麼快抵達你。

想盡辦法，在真正見到你之前，拉開距離，無論是空間抑或時間，流連與虛擲成為我潛到深海裡的最後一次換氣，大大一口，直到肺葉足以撐起肋骨，再大大地嘆出去。我知道這是最艱難的一次演出。正如同過往歲月我學到的教訓：時間是脫韁的野馬，沒有適合它尺寸的韁繩，而前方無盡的草原允許它狂奔。既然如此，我還是慢慢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