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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父
我是什麼時候才發現父親其實已不再年輕呢?那天我坐在床上,在新分租的房子裡,時間其實已經不早,我起得晚,不再渾噩的時候正午都過了,但陽光居然還能穿過四周大廈的縫隙照了進來,微塵紛飛,新燙過的窗紗筆直透光,懊悔中竟有一種仍是日初,萬事更新的感覺,彷彿晨光還沒走遠,時間驀地生了寬容,也許我迎頭追趕追趕還來得及開始呢。於是,我便忽然有了努力的衝動,打算好好地利用這剩餘的下午。
然而電話突然響起,鈴聲急促,無先兆地劃破清靜。我拿起一聽,朋友第一句便說剛才想找我,但撥錯了號碼,電話打去了舊居,我父接電話時卻只說我不在,還仔細抄下他的姓名電話,說我回來後會告訴我,好像完全忘了我已經搬出去了似的。我後來回家,不經意向爸提起這事,他揚了揚頭,瞇起眼睛想了想,說:哦,我忘記了,又是當然又是歉意,語氣中竟還有一絲好玩。
父親近年好像沒以前那麼俐落了,好幾次好些簡單的話說到嘴邊也會搞錯,自己卻不自覺。有次我們去飲茶,他興致很好,像我們小時候一樣為我們張羅點心。他隔著兩桌茶客,叫停了推車賣粉果和叉燒包的,問明內容後,高聲說要「粉包」,還轉過來問我和妹妹要多少。賣點心的先是愕然,顯然也有點反應不及,接著便咧嘴笑了出來。我和妹妹都覺得窘,覺得爸爸好像無端被嘲笑,但竟然始終不知道,我們又不忍心說破。後來還是母親開口打發了對方。
然而爸有些事情倒是絕不含糊的。我新搬了地方之後,他堅持要親手為我做幾個書櫃,讓我二十多年來不斷亂買的書可以重見天日,不用再藏身於紙箱之內。他拿了鑰匙,斷斷續續地忙了幾個星期,效率不太高,成果卻一絲不苟:書櫃四個,用寸半厚的木板釘成,櫃邊還做了塑膠的軌道,可以裝上活動的玻璃門。撫著這木櫃,很像握著父親的手,一樣的大而溫厚,堅實而穩重──那是小時候爸爸抓著我的小手,帶我踏著大石階上幼稚園的殘餘的記憶。我好像都以為我忘了,原來還一直記得:天高雲低,陽光朗朗地曬在印有我名字的小小的藍色的塑膠書包上。爸爸走在前面穿著白色長袖襯衫,打著紅領帶,挺著腰,黑髮油亮閃滑,空氣中飛揚著一股爽利的髮乳的氣味,還有清早在路邊叫賣的蒸的白色腸粉的淡淡白米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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