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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產隔天,我在嬰兒室的大片玻璃窗外凝望孩子,旁邊來了一對年輕夫妻,循聲辨識出這是那位大吼「無法放鬆」的女子,她看來一臉疲憊,但仍維持著因青春氣盛而不甘向痛苦投降的慓悍。昨日護士見她呼天喊地,建議她打無痛分娩,她照做了,於是沒多久遂聽見全家人的鼾聲此起彼落,當時我彷彿失去了一位盟友,只能孤單忍著下腹的劇痛自傷,大約一個半小時後,女子尖聲又起,護士替她加強麻醉劑量,只聽她繼續呼號:「沒用,痛死我了,沒用,還是好痛」,接著是:「妳騙人,妳騙人,妳說不會痛的。」想是體質的關係,麻藥無法如預期發揮效用。當時待產室只剩我倆,我被痛苦狠狠鞭笞,卻啞得無法出聲,如此窘迫關頭,只能不斷吐大氣。聽她連聲喊痛,聲音穿透布簾與布簾之間,穿過不停走動的分針秒針,穿過燈管、點滴架、矮几和矮几上的水杯,並在水面鑿成一圈圈精緻的波紋,穿過儀器規律的聲音,以一種頑固甚至蠻橫的力道,穿牆,穿地,蝕進時間。聽她扯喉嚨高喊,我竟莫名被撫慰。
6.
接下來的八個小時,是至今第一次感覺身體被扭轉、重擊、切割、打磨,生的驅力帶著頑強意志,透過子宮愈來愈強烈的收縮,顯現金剛石般的堅硬質地。
抬臀,放臀,縮子宮,壓下腹,側身,坐起,抱膝,將腳板用力伸挺,直抵冰涼的床架,所有姿勢都不足以消除疼痛幾許,疼痛簡直像失去耐性地攪擾下體,它在那裡,就在那裡,快速而劇烈地擴散著龐大震波,摧毀,搗,戳,擰,種種你能想像或不能想像的、具侵略性的動詞,皆在下腹努力完成破碎再破碎的句子。
實無法再維持穩定呼吸。雖然已盡力吸飽了氣,讓冰涼的空氣穿過鼻腔和肺葉,試圖以強大的身體氣囊去抵抗;或至少忽略那精良的疼痛武裝,但不能夠,不足已,不可能。
經過了二十小時的子宮收縮,羊水還堅貞地守住胎兒,仍未破水。醫生來了,他終於來了,以肅穆混雜著憐憫的表情望向我。見到他,我終於哭了,無助地緊握他的手,求他幫我。他能做的就是施行人工破水,加快產程。沒多久,遂感覺像失禁般;滑下兩股的是汩汩而溫熱的羊水,想必還有血,也必定狼藉混亂,必定如同死亡現場,以爪抓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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