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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乾。
作詩起筆要超脫。何謂超脫?如題曰〈月夜〉,老杜時在長安,應說「今夜長安月」才是。不說長安月,卻說他太太所在地鄜州的月,便化實為虛,即所謂超脫。
那夜,月光當然好極了,卻起句已在想像中,表面看似乎跑野馬,骨子裡偏是正文。何則?雖以「月夜」為題,但所以要作這首詩的緣故卻不在這月上,懷人才是真正的題目呢。第一句把題目擒住,以後便有破竹之勢。
三四流水句法,首至四清空一氣,卻自然分出層次來。猶如作畫,一筆而濃淡俱到。說到小兒女不懂得想他爸爸的可憐,那麼懂得憶長安的又是誰呢?君憶我,惟我知君之憶我,用筆直透紙背,乾淨利落,不待言矣。
以下直接結尾。看月、懷人、墮淚,既兩地之所同,然而你不見我,我亦不見你,雖不相見兩相知,雖相知而終於暫不相見,逼出「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乾」來,這兩句在這詩裡似乎不見得怎樣出色討俏,而其實最難寫的便是它。所謂大匠苦心,一篇之警策、沉鬱處正在此。
不由得想到「牛渚西江夜」這首時來:三四五六句全不對,在律詩為變格。純粹的清空,此所以為李太白;清空而更沉鬱,此所以為杜少陵歟?
說了半天,拉下五六兩句沒講。這兩句問題很多,我常對學生說。雖然風華旖旎,在文理章法上看只算插筆。從前人以為杜太太這麼漂亮,怕未必然;杜先生這麼讚美她,恐更未必然。這似乎又不大得體。我說「似乎」,因為沒有什麼證據,只是個人的看法,善讀詩者或能意會乎?
這兩句為什麼要如此寫?不要忘記那晚的月色一定真好。這和古詩「明月何皎皎」情形差不多,憂愁雖為主,但無皎皎之明月則無引起之緣也。月光正好到極點,但因作者伉儷情重,所以開首便由景跳到情上去。惟景既是實,總不可以不寫的。—卻有一層,在這詩五六句的位置上,寫景之句已無法安插,插下去必致橫斷,故變為明月美人雙管齊下的寫法。《琵琶記‧賞秋》折有這麼一句,正用此詩:
香霧雲鬟,清輝玉臂,廣寒仙子也堪併。後例雖不足以明前,但我想,高則誠的看法是對的。他說廣寒仙子堪併,要比指杜夫人說高明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