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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界 金宇澄
好長一段時間,我畫畫是用一般的寫字筆,圓珠筆、鋼筆,也有水彩、丙烯顏料、水墨,有時混一起,包括蠟筆。有一次在超市買煙,看到一罐彩色鉛筆,我想這個可以用——沒受過美術教育,只能隨便了。
我小學時代喜歡塗塗抹抹,拿到新書,第一件事是把「語文」「算術」改成立體字。現有朋友說,透視效果可以啊,是小學生的强迫症造成的,後來做鉗工,畫機械製圖,剖面圖怎樣畫,零件尺寸怎樣標等等,練出來了。比如「淮國舊」擺放三四十架鋼琴,不用起底稿,一架一架畫各種角度,不覺得費力,幾匹大馬在陽台上跑,地上怎麼辦?方格地磚?陽台這角度怎麼畫?中式方方正正的,還是其他?選了陽台正中的坐標,拉出直線,遠小近大的方格,像無師自通。
我這代人,都是中學沒讀完就去種地,必須去。我現在說小朋友都不懂。印象最深是19歲在東北宿舍裡看到暗傳的一本民國時期中央大學建築系教科書《鋼筆畫教程》,特別喜歡,無意識地喜歡。覺得美術一直離自己很遠,帶一種窺視的心態看它們,整個青年時代,不會正經畫畫,塗抹試着畫甚麼也少,至多是通信中畫北方的生活細節。這是畫插圖的初衷。
我是16歲去東北的,記憶經常浮上來。比如一個女青年落井死了,在水裡泡了整夜,北方水井30米深的底部,我曾下到底部,做清潔善後工作——吊下一架梯子,吊人下去,踩在梯子上,一桶一桶,一夜掏乾,然後清沙,在水井底部看上去,世界只有一個錢幣大小,畫一遍才有現場。有如小說裡的「我」鑽進農場的棺材,蓋子蓋上,四周不是一般的黑色,板縫透出的光亮,也不是一般白色。
我青年時代經常看天,希望老天下雨,可歇工一日,然而常常薄雲一團,肯定雲開日出,遠方無垠麥田的黃褐顏色,只意味着必須成片割除,這種色澤,一直在夢裡遊蕩,空中的褐雲,時分時散,也常頑固地融入大地,你經常得磨刀,經常夢到它。
我生在上海,在黑龍江務農幾年後,希望能調離上海近一點,打算回祖籍,最後沒成,只是在鎮上住了一個月。我祖父、父親都出生在這裡。我姑媽說:你就是黎里人啊,你怎麼會是黑龍江人。